《约定·香奈儿》剧照  王海云  《约定·香奈儿》(以下简称《约定》)是我第一次看焦媛的表演,带着“专业观众”的挑剔眼光走进北京鼓楼西剧场,然后彻底被舞台上的她融化。看着她在台上肆意地歌唱和舞蹈,讲述自己和父亲的过往,看着她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交出去,带着满腔的信赖向观众袒露自己内心的伤痕与遗憾。因为她的真挚,我也投入了我的全部情感和信任,和她一起哭,一起笑,甚至一起泣不成声。  演出结束的那个刹那,我看到她停下来,胸口起伏,脸上有大颗的汗珠,眼神里是疲惫和释怀。在她停下的那一刻,我也感觉到疲倦袭来,仿佛和她一起在舞台上共同经历了一段人生。  自传体叙事的独角戏是戏剧表演中最考验演员的一种形式,需要有极强的气场和信念感才可以带来足够的情感穿透力,焦媛显然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我们都能看出她已经有些年纪了,但她扮演童年的自己依然十分令人信服。而她在扮演父亲的时候,只需要寥寥几句台词就已经鲜活、生动。当她一次次展现自己为了在舞台上绽放而付出的努力之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肌肉线条,她的肢体控制力依然可以撑起全部的舞台动作。她的音色非常动人,歌声里写满了故事和情绪。父亲没有看到的属于她的全部光芒我们都看到了,回到父亲离开的城市演出这样一部作品就像是一次汇报演出,让父亲所失去的北京观众们看一看他的女儿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演员,这也是一种深刻的告慰。  在看这个戏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想起今年夏天在上海静安戏剧谷看到的《887》。焦媛和罗伯特·勒帕吉都通过自传体叙事独角戏这一形式将回忆与现实交织,通过对父亲的记忆展开故事。在此,我想对比着谈一谈我对这两部戏的感受。  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极富叙事的情感力量。自传体叙事最大的力量在于其真实感和情感的共鸣性。焦媛和勒帕吉都选择了父亲作为回忆的核心,通过与父亲的关系来审视自己的成长与身份。  焦媛在《约定》中满怀深情地怀念着和父亲相处的点滴,那些美好最终带来的是父亲离去之后她满心的遗憾。父亲在她心目中是一个英雄,为了家庭承担了所有,也付出了所有,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艺术生涯。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继承了他的艺术天赋和对艺术的执着,而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父亲可以看到她站在舞台上。当我们在评价一个好演员的时候,常常会说“不疯魔不成活”,但“疯魔”的代价也许是家庭生活中永恒的伤痛。光芒到来的时候,她所期盼的目光却远走了,这种未完成感带着深刻的孤独。她在台上唱、跳、演,将心底复杂的情感层层剥开。每一首歌、每一个动作,都是她与父亲之间未曾完成的对话。焦媛的袒露内心,让这部戏从一个个人的私密故事变成了一种带有普遍共鸣的情感表达。  相对而言,《887》中的父亲形象更多是一种历史和社会的象征。勒帕吉通过回忆父亲,展现了魁北克的社会变迁和集体身份危机。他的父亲也曾经是一位英勇的军人,高大、英俊,是勇气和力量的象征。退伍之后,他去做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除了父亲和他们一家之外,生活在887的还有很多挣扎在底层的魁北克人,在那个语言和文化冲突的动荡年代,勒帕吉不仅仅选择父亲这一形象,还在装置中通过多媒体的配合展示了一个群像故事。他不仅探讨了家庭关系,还揭示了魁北克社会在政治、语言和身份认同上的冲突与挑战。相比焦媛的情感外露,勒帕吉的叙述更为冷静、理性,虽然仍然充满情感,但其重点在于将个人与社会历史相结合,以更大的视角来审视个人记忆的意义。  两部作品在舞台呈现上有显著的不同,但也有一些相似之处。《约定》的舞台设计相对简洁,主要依靠焦媛的表演、音乐和灯光来传达情感。王菲的歌曲贯穿整部剧,成为情感的媒介,通过歌词与旋律引发观众的共鸣。同时,焦媛的表演极富张力,无论是激烈的情感爆发,还是细腻的内心独白,都是在舞台上直接与观众交流。这种直接的情感表达与音乐的结合,使得观众能够迅速沉浸在她的个人故事中,感受到她内心的疼痛与失落。  相比之下,《887》则依赖于勒帕吉标志性的多媒体技术。勒帕吉通过视频投影、灯光和机械装置,重现了他童年的房间、街道以及那些充满记忆的场景。这种多媒体的使用,不仅丰富了叙事的层次,还将记忆具象化,赋予了舞台更多的表现力。观众通过这些舞台装置,仿佛亲身进入勒帕吉的记忆世界,感受他对童年的怀念以及对社会历史的反思。这种技术与情感的结合,使得《887》在舞台表现上更加复杂、多元。  尽管表现手法不同,二者在情感的传递上都力求与观众建立直接的联系。焦媛通过她个人的表演,将内心的情感完全暴露在观众面前,让观众在情感的激荡中与她共鸣;勒帕吉则通过技术的介入,创造出一个多维度的记忆空间,让观众在视觉和情感的双重刺激下,逐步进入他的个人世界。两者都通过舞台的巧妙设计,将个人的记忆和情感转化为一种普遍的艺术体验。  此外,《约定》和《887》都通过个体记忆的讲述涉及了更广泛的社会背景。在《约定》中,焦媛讲述了她与父亲的私人情感故事,但也讲述了父亲当年从内地去往香港后生活的痛苦与无奈。她讲到他们生活在一个逼仄的空间,讲到父亲的辛苦劳作。在彼时没有京剧舞台的香港,一个优秀的戏曲演员只能通过在工厂打工来养活一家人。这样的现象相信不仅仅发生在她的家庭里,也发生在很多“港漂”的故事中。讲到她自己作为一名女性演员在舞台上奋斗、拼搏的经历,提到她这部戏之所以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很仰慕香奈儿女士的精神。她的表态也说明了她的奋斗历程是很多职业女性都会面对的,被质疑、被推翻,但却始终坚韧。  《887》则更为明显地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相结合。勒帕吉通过回忆童年的魁北克,揭示了那个时代的政治动荡和语言冲突。他的父亲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中的父亲,更是那个时代魁北克工人阶级的代表。通过对父亲的记忆,勒帕吉反思了魁北克的身份认同危机,探讨了语言与文化在塑造个体身份中的重要性。这种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交织,使得《887》不仅仅是勒帕吉个人的回忆,也是魁北克社会历史的一面镜子。  最后我想谈一谈自传体叙事的疗愈性,这也是自传体叙事非常重要的一个功能。在《约定》中,焦媛通过舞台上的表演,试图与逝去的父亲完成未曾完成的对话。她通过舞台,将内心的痛苦、遗憾和爱一一展现出来,完成了一场自我疗愈的旅程。她在舞台上唱着王菲的歌,仿佛是在向父亲诉说内心的挣扎与无奈。对她而言,舞台不仅是表演的场所,更是与自己和解的空间。通过这部戏剧,她完成了对父亲的告别,也找到了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在《887》中,勒帕吉同样通过回忆的方式,探讨了记忆的功能与局限。他通过舞台装置重现了童年的房间与街道,仿佛是在重访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通过这种重现,他试图理解过去,并与之和解。尽管他的叙述更为冷静理性,但其中依然充满了对父亲和过去的深情怀念。通过回忆与反思,他完成了对自身身份的重新审视,也实现了和父亲之间的彼此接纳和理解。  自传体叙事的独角戏是演员和过往对话的过程,作为创作者的他们一片片拾起自己尘封记忆中的碎片,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拼在一起递给了观众。而我们在剧场里接过来,从这些碎片的光芒里看到回忆中的爱与失落,看到我们眼眸中的脆弱和勇气。所有的感动既来自于他们的故事,也来自于我们的共鸣。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与社会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